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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永利  >>  正文
人人痛恨的賈雨村,為什么是曹雪芹“草灰蛇線伏脈千里”的牌底?
王永利
2025年05月29日

賈雨村是一個大渣男,每個讀者都痛恨,但是這個大渣男角色在《紅樓夢》宏大敘事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。賈雨村在第一回就出現(xiàn)了,并貫穿全書。受人恩惠卻不回報,小英蓮被人拐賣遭遇劫難,他當官審理這個案子,為保自己的烏紗帽,“葫蘆僧亂判葫蘆案”;他攀附賈家的權(quán)貴,卻在賈家瓦解時,又“落井下石”,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“精致利己主義者”,而且更是危害社會的蠹蟲。細讀程乙本,結(jié)合清代大文豪陳其泰這位桐花鳳閣主對賈雨村的批注,從中領悟到這一人物的多重隱喻與社會批判意義。

一、“渣男”形象的合理性:封建制度異化的必然產(chǎn)物

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,賈雨村這個“渣男”不是憑空產(chǎn)生的,而是現(xiàn)實社會的典型。陳其泰在批注中尖銳指出:“雨村之負士隱,非獨忘恩,直是賣友求榮,士隱泉下當為齒冷”,將其行為定義為“士人墮落的標本”,“雨村之敗,非一人之敗,乃整個世道‘以貪為?!當 ?,此《紅樓夢》之所以為悲劇也”。

首先賈雨村直接反映了科舉制度下的畸形人格。寒門士子通過科舉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道,造就了功利至上的價值觀。賈雨村中進士后立即休棄資助他的嬌杏(后因無子嗣又接回),展現(xiàn)士大夫階層對女性的工具化態(tài)度,這種“陳世美式”選擇在當時具有普遍性。陳其泰評此情節(jié)時感嘆:“非雨村欲惡,實世逼之惡,讀之令人心寒”,揭示了個體在體制壓力下的道德困境。
其次他不得不遵從護官符體系的生存法則。門子出示的“護官符”徹底摧毀其道德底線,揭示官場潛規(guī)則:不同流合污則無法立足。他在“清官理想”與“現(xiàn)實利益”間的掙扎(如判案前“正氣凜然”到“低頭尋思”的轉(zhuǎn)變),凸顯制度性腐敗對個體的吞噬。他是封建官僚的典型標本。賈雨村周旋于四大家族間,參與抄檢大觀園、構(gòu)陷石呆子等惡行,成為統(tǒng)治機器中的齒輪。其行為邏輯完美詮釋“官場厚黑學”:利用賈府上位,卻在賈府敗落時落井下石。這種實用主義的生存哲學,恰是封建官場生態(tài)的縮影。

再次權(quán)力對人性的腐蝕。賈雨村雖然是道德虛偽的集大成者,但是他初為清貧書生時,尚存“讀書人”的體面與理想(如資助甄士隱、教導黛玉)。但步入官場后迅速墮落。賈雨村的口頭禪“玉在櫝中求善價,釵于奩內(nèi)待時飛”,既暗示其野心,也預示了權(quán)力對他的反噬。他在任期間貪贓枉法(如抄沒石呆子家產(chǎn))、黨同伐異,最終因“婪索屬員”被參革,甚至在第一百二十回中與甄士隱重逢時已淪為階下囚。這種“因權(quán)得禍”的循環(huán),印證了曹雪芹對封建官僚體系“以貪始,以敗終”的批判。陳其泰評其結(jié)局時說:“雨村之敗,非獨個人之咎,實乃官場潛規(guī)則之必然”,將個體墮落上升為制度性悲劇。

二、貫穿全書的敘事功能:命運齒輪的推動者

首先是結(jié)構(gòu)性的穿針引線。陳其泰認為,賈雨村的敘事功能在于“穿針引線”。作為開篇第一個出場的男性角色(與甄士隱對飲),他串聯(lián)起黛玉進賈府(受其推薦)、薛蟠命案(審案推動寶釵入京)、賈府抄家(作為執(zhí)行者)等關(guān)鍵情節(jié)。其仕途浮沉與賈府興衰形成鏡像,構(gòu)成“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”的敘事閉環(huán)。賈雨村的每一次出場,都伴隨著情節(jié)的推進——從葫蘆案掩蓋英蓮身世,到抄檢大觀園時構(gòu)陷石呆子,再到賈府敗落時落井下石,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串聯(lián)起宏大敘事的“命運齒輪推動者”。

其次是“假語村言”的敘事哲學隱喻。陳其泰在第一回批語中強調(diào):“作者以‘賈雨村’起,以‘甄士隱’結(jié),非僅為姓名諧音,實乃以‘假語’寫‘真事’,以‘浮世’喻‘幻境’?!泵种C音“假語存”,與“甄士隱”(真事隱)形成對照。作為“假語”載體,他的言行常是真相的遮蔽者:判案時用冠冕堂皇的判詞掩蓋私心,升遷時用道德文章粉飾鉆營。這種敘事設計暗合全書“真事隱去,假語存焉”的創(chuàng)作宣言,是“假作真時真亦假”的具象詮釋。

再其次是賈雨村的窺視視角,讓《紅樓夢》小說有了三大敘事空間:他因甄士隱資助進入仕途,通過林如海引薦攀附賈府,又以應天府尹身份介入四大家族的利益網(wǎng)絡(葫蘆案),最終在賈府敗落時扮演“推波助瀾”的角色(第一百零三回查抄夏金桂家產(chǎn)時株連賈府)。這種“草灰蛇線伏脈千里”的功能,使他成為觀察封建貴族與官僚體系勾結(jié)的最佳視角。陳其泰曾指出:“雨村如一條暗線,穿起甄家之衰、林家之敗、賈家之亡,看似旁支,實為綱骨”。

三、人性對照的鏡像:與賈寶玉的精神二元對立

陳其泰評賈雨村和賈寶玉的對比時批注:“雨村之‘俗’愈顯寶玉之‘真’,作者蓋以二人寫世道人心之兩極?!?/p>

賈寶玉的人設,《紅樓夢》有兩首《西江月》形容他。其一:“無故尋愁覓恨,有時似傻如狂??v然生得好皮囊,腹內(nèi)原來草莽。潦倒不通世務,愚頑怕讀文章。行為偏僻性乖張,那管世人誹謗!”其二:“富貴不知樂業(yè),貧窮難耐凄涼。可憐辜負好韶光,于國于家無望。天下無能第一,古今不肖無雙。寄言紈绔與膏粱:莫效此兒形狀!”賈寶玉對經(jīng)濟之道和經(jīng)史子集不感興趣,又無科舉的上進之心,會被讀者認為是一個不值得同情的于世無用的廢物。但是,曹雪芹擅于用對比,把賈寶玉與賈雨村兩個相互對立的人物“捏鼓”在一起,“擦出火花”,從而讓讀者揣摩出其中的深意。賈雨村的人設,“才學雖高品劣,野心勃勃心貪。趨炎附勢意何堪,恩義全然不念。亂判葫蘆冤案,攀附權(quán)貴如犬。到頭鎖枷扛身畔,空余罵名一段?!辟Z雨村代表世俗社會的“成功學”典范,而賈寶玉則是反叛者的象征。當賈雨村向?qū)氂窆噍敗傲粢庥诳酌现g,委身于經(jīng)濟之道”時,寶玉斥其為“祿蠹”;當賈雨村為權(quán)力不擇手段時,寶玉卻拒絕與官場同流合污。這種對照在第三回“賈雨村夤緣復舊職”與“林黛玉拋父進京都”的并置敘事中尤為明顯:前者是功利主義的勝利,后者是詩意生命的遷徙。試想如果賈寶玉讀了書考取了功名,卻像賈雨村一樣壞,唯利己是圖,甚至危害社會,他的形象還可愛嗎?與其像賈雨村一樣墮落,那么不如當一個與世無害的人!對比之下,賈寶玉的品行則顯得高貴,即使“于家于國無望”,也強似一個危害社會的“祿蠹”。

綜上所述,賈雨村的形象之所以穿越數(shù)百年仍具震撼力,正因他是封建末世知識分子的“病理切片”——既承載著科舉制度下士人的集體困境,也暴露了權(quán)力結(jié)構(gòu)對人性的異化機制。曹雪芹將其貫穿全書,本質(zhì)上是以文學敘事完成對一個時代的診斷:當“假語”成為社會主流話語,“真事”便只能在“滿紙荒唐言”中泣血而存。陳其泰在評賈雨村結(jié)局時曾說:“看他起時如何英雄,敗時如何狼狽,方知世上功名,原是一場春夢”。陳其泰的評價不僅影響了后世對賈雨村形象的理解,更成為連接傳統(tǒng)評點與現(xiàn)代學術(shù)的關(guān)鍵樞紐,為《紅樓夢》研究提供了深刻的社會批判視角。此外,這種對世俗成功的解構(gòu),恰是程乙本《紅樓夢》留給現(xiàn)代人最珍貴的啟示。

【責任編輯:嚴玉潔】
中央電視臺財經(jīng)頻道制片人、高級編輯。